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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 一 封 家 书 』
妈妈,是深冬了!今年冬天,等雪等得人心焦……
在古城南部,有一个寂寞的大男孩,踏着城市的边缘,迎着星星点点的冷雨,踯躅独行,他抬头望望天,低头看看地,总是找不着自已,他把自己丢了…… 他合起手掌,祈求上苍,期盼着有一阵亮丽的鸽哨,从天外飘来……
是周末了,妈妈。城市点起万家灯火,匆促的脚步返回温馨的窝巢。校园扮起节日的盛装。嘹亮的鼓乐响起来了,歌厅舞榭,俊男靓女踏起蹁跹的舞步,青春少女,玉树临风,挽起自己梦中的情人……
有一个胆小的男孩,像一只蚕,躲在节日的背后,躲在自己设计的壳里,悄悄地走进回忆…… 许多年的那个夏天,他和一个女孩儿有一个约会。那个夏天,河柳一个劲地疯长,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异香…… 那个玻璃球似的小女孩说,她一定来…… 红蜻蜓扯起金色的翅膀,在身前身后穿来穿去,那时夜夜都有圆月……整整一个夏天就那样过去了,然而,那个任性的女孩儿终于没有来。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,踩着动听的笙箫,做了别人的嫁娘……
于是那个夏天就显得格外的漫长,那个男孩儿在塬北的一条河里泡了整整一个夏天。野菊花和鹅卵石夜夜陪着他听河水西去。那时,妈妈天天站在门前张望,像在寻找一只迷途的羔羊。她说:孩子年小,她放心不下……
夏天过去了,在一个有雨的秋日,那个男孩打点起行装,揣着写了一半的故事,悄悄地走了。走的时候,没有人为他送行,也没有人向他祝福。只有妈妈含泪注视着自己的孩子,久久不肯撒手。妈妈说:“妈等着你回来……”
红绿灯眨巴着眼睛闪闪烁烁,人流潮水般漫过他的肩头。在城市高大建筑物的深谷里,他像一只不起眼的小逗号,滑溜着站不稳脚跟。他抬头看看前人,回头看看后人,第一次彻骨地领悟到男人的内涵。是男人就要走很远的路,流很多的泪,把爱和恨埋在心底,然后把微笑灿烂地挂在脸上!
只是在有星或无星的夜晚,他的灵魂孤独地穿过夜幕,流星般划过夜空,在理想和现实之间飞翔。有时,他会走回那个写满等待的夏季,然后哭泣着回来,轻轻舔着受伤的创口,和自己深情地对话。
妈妈来信了,讲述着二十年前苦难的往事。她说起二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,文革末期的枪声在夜空中寥落地点缀着。一个半岁的男孩发着高烧,烧成了一只滚烫的肉球。体温计的红色水银柱憋足了劲猛向上窜,终于挣破了玻璃管,血红的水银颗粒滚了一地。大夫透过瓶底一般厚的眼镜片,瞅着襁褓中的那团东西,轻轻地摇头…… 三天三夜,妈妈整整瘦了三圈。第四天早晨,大夫用火柴棍轻轻划拉着男婴的脚心,男孩终于发出了巨大的声响……
我想,这时妈妈的眉梢上一定点缀着不少的星星,但这已与二十年前的那些有着不同的内涵。我说:“妈妈,这条吃水线很深的航船已经走得很累很累了。”妈妈说:“孩子,还要走,还要走!逆流中是不能停留的……”
于是,我又匆匆套上靴子,匆匆地上路了,行囊里塞满沉重的悲哀。有人攀援着去折一枝银桂,而我的花开在地上。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,蓦然回首,二十年的人生路逶逶迤迤,印满泪水和汗水,二十次翻印的人生,二十个不同的版本,二十遍不同的色彩……
抬头看看前路,觉得男人是应该属于明天的。男人的呼吸应更悲壮,更豪迈些。那么,就让全世界的苦水都流进我的胸中,就像沙漠之舟,负载着寂寞和重量,心中涌出深情的歌……
……然而,家乡的稻草人夜夜在向我招手,它在喃喃地说些什么? ……红蜻蜓铺天盖地,她终于飞来了,美丽而且忧伤…… 我没忘记稻草人,稻草人也没忘记我,她在向我笑呢……
(本文在刊物《风流一代》2002年第2期发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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